第67章

第 67 章

似乎怕周子璋不来,陈助理客气地婉拒了他自己搭车的意思,不由分说指派了一辆车去接他,周子璋下楼一见,连司机都是老熟人,当初跟着霍斯予的时候接送没少撞见,只是如今却有些尴尬,彼此略微点头打过招呼,就一路无话,飞驰赶往医院。

这个医院周子璋并不陌生,上回他让霍斯予弄伤了就是送这来,似乎院方上层跟霍家关系匪浅,他一下车,就看到陈助理毕恭毕敬在外头候着,见到他,立即上前,亲自替他开了车门,领着他七拐八拐,乘坐专门的电梯,直达病房。

周子璋沉默不语地跟着陈助理,他的状态有点像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霍斯予那么健硕霸气的人,居然也会有一天住到医院里头?印象中,这个年轻男人似乎就像铁打的,身上的肌肉一块块摸上去都是硬疙瘩,那时候恨极了他,打又打不过,气恼之下张嘴咬过,差点没崩了牙,而那家伙照旧一脸痞子相,哪里有半点影响?

他还记得,那时候跟霍斯予栓在一块,之所以那么怕他,除了被殴打以外,很重要一点,也是他这种南方小镇的文弱男生,一辈子也没见过霍斯予这种体格魁梧如西方人的男子,站在跟前,比他高出去大半个头,一只手就能把人紧紧扣在怀里。揍他,挥拳头,你疼的都是自己的手,顶多也就是让他皮肤变红些许,要伤他还差得远。对他的怕,其实还有体格上的自卑,是对抗这种身材力气远胜于你的人时本能的畏惧。

可现在,这个男人被告知躺在医院里,差点丧命。

“现在五少的心跳、血压、血氧浓度都差不多正常,人也已经醒了,就是精神头才差点,医生今天给他摘了呼吸器,您呆会可能,还可以跟他说上话。”陈助理没话找话,絮絮叨叨地说。

周子璋一声不响,低头有些恍惚跟着走,突然听见陈助理说:“到了,就是这。”

周子璋猛然一惊,抬起头,却见来到加护病房外,隔着门玻璃往里头看,雪白间搭天蓝色的病**,有个男人阖目躺着,身上插了不少透明管道,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好像整个人瘦了一圈,宽额头高鼻子,倒依稀,是霍斯予那个模样,可看着,却透着疏离的陌生感。

“进去吧,”陈助理轻轻叹了口气,说:“五少心里头,肯定在盼着您。”

周子璋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强迫自己压抑下,后退一步,摇头说:“我在这看着就好……”

陈助理还想说什么,眼角瞥向一旁,突然一惊,整个人站直了脊梁,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大少。”

周子璋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却见霍斯勉带着两名保镖,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周子璋不知道他会把自己怎么样,迁怒?毒打一顿?他骤然慌乱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这么来医院真是欠妥当,他退了一步,全身戒备地看着霍斯勉。

霍斯勉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走到他们身边,跟着他们一块看着病房里的霍斯予。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阵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头顶,陈助理有心要打破僵局,但偷看了霍斯勉一眼,却见这位大少爷面色阴沉,不怒而威,心里一颤,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谁不知道这位爷最疼五弟,现在一句话错了,没准就会害周子璋受池鱼之殃,周子璋若有个差池,他日霍斯予身体好了,还不得找他算账?

三个人便如此诡异地站着,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就在周子璋斟酌着,也许离开告辞了更好些,霍斯勉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对陈助理说:“老陈,你去预备点汤水什么的,小五呆会醒了可以喝两口。”

陈助理迟疑地看了看周子璋,说:“大少,我还得送周先生回去……”

“我这多的是人,还能把他拐了?快去。”霍斯勉皱了眉,打断他。

陈助理不敢违背他,只得微微鞠躬退下,临走时,担忧地看了周子璋一眼。

周子璋手足无措,在这样有压迫感的男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轻声说;“那个,我还有事,不如改天……”

“小五都为了挨了枪子,就多呆一会,你还不肯?”霍斯勉淡淡地说。

他口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可周子璋却由衷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底冒上,他不安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说走,也不敢多说一句。

霍斯勉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病房里的弟弟,脸上表情全无,过了良久,轻声说:“挺不像霍五少的,对吧?”

周子璋大吃一惊,没想到霍大少居然屈尊降贵来跟他说话,慌里慌张地问;“什,什么?”

“不像他平常的样子,”霍斯勉目光柔和,说:“我太习惯这小子无理搅三分,胡搅蛮缠的尽头,冷不丁瞧见他这副怂样,还真是,挺陌生的。”

周子璋心里的酸涩感加大,默默点了点头。

“他就个没服软的时候,”霍斯勉恨恨地说:“这臭小子,从小到大,这身牛脾气闯了多少祸,哪次不是我跟在屁股后头收拾,现在好了,倒把他的脾气惯得老子天下第一了,我花了多少心血把他培养出来,他就给我来这一手,妈的,那一枪怎么就不瞄准点,崩了这混账东西算了。”

周子璋偷偷看了霍斯勉一眼,却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猛然间视线扫过来,利如刀剑,看得周子璋莫名心惊,忙垂下头不敢看他。就在此时,却听霍斯勉冷笑一声,说:“周子璋,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你知道吗?”

周子璋惊诧地抬起头。

“我就这么个像样点的弟弟,弄成这样是他自己蠢,可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甭跟我扯你事先不知道,不清楚之类的屁话!你对他的影响力,已然有这么大了,坦白说,作为他的大哥,我深以为耻!”霍斯勉的口气骤然冷硬起来:“这种事没下回,你最好记住!”

周子璋心里又羞愧又委屈,咬住下唇忍着不说话。

他以为霍斯勉还有什么难听话等着他,却只听霍斯勉长叹了口气,口气变淡,低声说:“进去吧,我那个傻弟弟,可还盼着你呢。”

他说完,看也不看周子璋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开。

周子璋浑身一震,呆了呆,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似的,他愣愣地开了门,走到霍斯予的床头,坐了下来,看着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掺杂,说不清是看到曾经恨过的人倒霉的痛快还是因为自己的要求而连累别人的不安,或者都有,或许都没有,但他发现,这么久以来,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看霍斯予的脸,不是带着恨意,不是带着羞愤,而是什么也不想,就只是这么看着,就像看一位记忆中的老熟人,他病了,你来了,记忆如烟,似乎在两边的沉默中慢慢蔓延开,但又那么轻飘飘,似乎风稍微大点,即能将它们全部吹散。

周子璋掉头看着窗外,低垂的天蓝色窗帘遮住半颗光秃秃的枝桠。他的心里莫名其妙想起,当初下定决心要离开霍斯予,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睡不着,大清早就爬起来,也是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出神。那个时候,明明知道这个王八蛋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消除心头的恨意,可想起,他兴冲冲一头热看着自己笑的模样,还是有点于心不忍。想起霍斯予横行霸道如土匪,可居然挤进厨房笨手笨脚要帮忙,被轰出来后,只好把讨好的劲全用在吃东西上,就差舔盘子,真有那么好吃?那过后偷偷摸摸吞消食片的是谁?真打量他周子璋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一肚子坏水,可偏偏又那种难得的傻样,你看过了,就不能说,这家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混蛋。

原来以为忘记了的,其实都没有。也包括那些伤害,挣扎,绝望和恐惧,都是真实的,都是无法忘记的,眼前这个男人,给过你最难堪的羞辱,让你几乎要万念俱灰,只想拼死反抗,只想掐死他同归于尽;可是,同样是这个男人,也给过你最毫无保留的笑容,甚至于,你不能确定你所爱的人会为你做多少,可你能确定,如果你有事,这个男人一定会冲出来。

哪怕为你挨枪子。

这个混蛋,就是这么一根筋。明明外头都在传说他如何精明阴狠,手段雷厉风行,可是,为什么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不由自主流露的傻样?

周子璋叹了口气,转过头,忽然接触到霍斯予亮晶晶的眼睛,原来不知道何时,他已经醒了,瞪大眼看着,只是看着,不出声,也没有动作。

周子璋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神色如常,点点头说:“醒了?我去叫护士。”

他正要起身,却被霍斯予拉住衣襟,周子璋低头看他,和声问:“怎么啦?要什么?”

“别,走。”霍斯予声音嘶哑微弱。

周子璋无法,只好又坐了下来。霍斯予眼中的喜色渐渐加深,摩挲着搭上他的手,弱声说:“还,还以为是做梦,真的是你,太好了,这一枪挨得真是值。”

周子璋只觉心里像被谁拿锤子重重打了一下,疼得你眼泪都涌了上来,他嘴唇发抖,却强忍着,合着双唇默然不语。霍斯予看着他,渐渐地笑开了,这才发现,这小子笑起来,嘴角有很深的笑纹,他拉着周子璋的手不放,带笑断断续续地说:“别担心,我,好着哪,明天,最多,后天,我,一定会下床,又生龙活虎……”

“闭嘴。”周子璋仰头眨眨眼,说:“给我闭嘴。”

“子璋……”

“我真的很,很烦你,你知道吗?”周子璋的情绪一下爆发了,甩开他的手,哆哆嗦嗦地骂道:“混蛋,你就这么半死不活躺着算怎么回事?你以为你挨这枪是为我?那是你该的,你就是一个混蛋,你别想用这么拙劣的伎俩让我原谅你,没门!就因为你躺这我就该对你好?我就该觉得欠你的?你做的,你对我做的,你打我,把我弄进医院,我都记得呢,全都记得,全部都记得!就这样我就得原谅你,没那么便宜……”

他不顾一切地骂,却忍不住呜咽出声,霍斯予挣扎着半坐起来,拉住他的手不放,手足无措地安慰:“是,我是混蛋,不原谅就不原谅,我这都是自己该的,啊,乖,没事,真没事……”

周子璋单手掩面,呜咽说:“没那么便宜……”

“是,是,甭便宜我。”霍斯予抖着手,牵着导管,摸上他的头发,喘着气说:“靠,你好歹头低点,我想碰都碰不着。”

周子璋莫名其妙地低了头,顺着他,一下一下摸自己的头发,一边呜咽一边说:“你他妈赶紧给我好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没欠。”霍斯予笑呵呵地弱声说:“我都是上赶着为人民服务……”

“看完这次没下回了,我不会再来了。”

“成,那我早点好,早点出去,我找你。”

周子璋擦了眼泪,怒道:“我说了,不想再跟你有瓜葛,我们分开了。”

霍斯予笑了,喘着说:“嗯嗯,说得对,咱们没瓜葛,点头之交,点头之交偶尔见见也没,没违法,没违治安管理条例……”

“点头之交也没有。”周子璋转头说:“我看也看过了,你自己保重。”

霍斯予见他脸色微红,知道他脸皮薄,在为刚刚的失态找台阶,忙呻吟一声,说:“好难受……”

周子璋一愣,随即紧张地说:“我,我去找医生。”

“等等,”霍斯予弱声说:“你,乖乖坐着,别拿话噎我,就好了。”

周子璋狐疑地看着他,但终究觉得自己不该跟一个重病患发脾气,坐了下来,想了想,说:“刚刚,对不起。还有,童童的事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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